「握住那日光的刀子」

[织太织]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前
织太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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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信过这世间确乎是有神明的,也信过那些拖曳着纯白长袍吐露缄言的教徒是引渡灵魂的使者。他们袍角绽染的鲜红是天国花园里盛放的褪刺的玫瑰,腕间悬挂的十字架上缠绕着渗血的铁青色荆棘。我仍记得我受洗那日的穹宇澄蓝,教堂突起的尖顶上停驻着灰翅的鸽群,手持鎏金权杖的主教好似天光底下暮降的天使,缀满繁纹的袍服在琉璃投落的光影里织出银河。主教取来圣水点在我的额间,为我指明越渡红海的道路,路上风息尽止日光普降,浊泥与罪孽再不能侵扰我身。

于是我便成了名神父。我布施善道,坚信这世间没有还不完的债也无赎不清的罪,整日对着殿墙的壁画颂唱圣言以荡涤灵魂。来我这里倾吐罪行的恶人是不缺的,那一隅狭隘而拥挤的箱庭成了净音惠临之地。小到琐碎凡尘大到纲常悖离,全部的罪行在倾吐的黑暗里皆可消湮归寂。我从不苛责于世,只要心存信义纵使罪业缠身也终会褪尽污浊。说来的确怪异,我分明从未听过神明在我耳畔的低语,却不假思索地为那虚幻之物奉上忠心。那时候我究竟是怀着如何赤诚的热忱甘愿去歌颂神明的,我却已经记不清了。

那日我主持完弥撒,疲倦地褪下一身瑰红的教袍,前来祷告的信徒如同海潮般从琉璃的光辉里散去,顷刻间堂内便余落满眼纤尘。我熄了烛火阖上圣经的封皮,刚准备洗净双手清扫教堂,便瞧见那个砂色外套的青年孤零零地靠着长椅睡得正沉。我想他兴许是因我那冗长的颂词而自觉无趣。他在一缕偶尔漏进来的日光里吐着息,面色透出一股苍白的意味。他拥有一副好皮囊,脸庞柔软的棱角教人亲近。只是不知那眼睛睁开时会是怎样的光景,一定很衬他鸢黑的发色吧。我这样想着。

我想要叫醒他,告诉他仪式已经结束了。可我走到他跟前唤了几声,那缀着暖金色碎光的眉睫却不曾颤动一分。我开始尝试去摇动他的肩膀——他直直地从椅上滑落下去。我连忙扶住了他,护住他的头颅不磕在教堂坚硬的地面上。他的手不似常人温暖,而是冷的,指节泛出略显病态的青白色。这时候我才发觉他的额间淌着冷汗,砂色风衣下的白衬衣如同在水里浸过般潮湿,而他的头发却已经半干了。我大概能够揣测出这个浑身湿透的青年究竟是遭遇些什么了。

我随即为他裹上我的袍子帮他取暖,叫来一辆医疗车送他去了医院。来的时候医者对披在青年身上的教袍眨了眨眼,我向他解释了这来去的缘由。一路上有医者向我询问关于青年的身份信息,因为我对他一无所知,所以便以我的名义登记。到了医院青年就被推进了病房。他还昏迷不醒,只是一个劲地打颤。我被告知他应该是溺过水的,一件单薄的外衣无法为他御住水流的寒冷,更况且那青年在溺水前曾绝食过几日,现在更是发起高烧来了。

我听着医者的言语站在走廊上,隔着门扉注视着病房里的他,手里还牢牢地抓着那件属于我的教袍。我无端生出些许后悸,若是察觉得再晚些,那青年或许便要被寒冷冻坏了。我进了病房,将我的教袍放在多出来的椅子上。青年裹在雪白得刺目的被褥里沉睡着,露出来的半截纤细手腕上盘踞着狭长的薄痂。我没细想,只是想到他断绝饭食该有好几日了,醒来后必定是饥肠辘辘的。于是我出了门,趁他昏去的这段时间买了两份咖喱饭带了过去。

待我推开病房门时他已经醒了,正拿起果盘里的剪刀朝胸口戳去,我连塑料袋都没来得及放下便眼疾手快地扭住了他的手腕,硬生生地从他手里夺下了那把夺命的剪子。我没说话,仅是抿着唇盯着他。他愣了愣,旋即抱着被褥开始大笑。他说:这位先生你真有趣,我可没想过要轻生,我只是想剪掉衬衣卷出来的线头而已。说着他将胸口的那块布料指给我看,果真有个不大不小的线头耷拉着。我顿觉羞愧,为我方才的冲动之举道歉。他倒是不甚在意,摆摆手仿佛拂去一抹水汽般轻巧。他抢过我手里的袋子,边惊喜地感叹生活的美好边大大方方地取走了其中一份咖喱饭开始享用。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那是双琥珀色的眸,被安然盛放在微微下陷的眼窝里,映着清浅而细碎的阴翳,只不过没有僵死的虫蝇包裹在里边,倒像是空的,寂静的。我想他是与常人分离开的。正当我想得入神他抬起头笑着问我,眉眼莹莹:你已经看我好久啦,难道是我长得太好看了。说着的时候他还含着咖喱味的汤勺嘶气,唇瓣因辛辣而透出樱红。我因他知晓我方才是在瞧他而讶异,可我没问出口。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你可能需要一杯水——我倒了点儿温水推到他面前,他毫不客气地一口饮下直呼过瘾。我从袋中取出剩下一份咖喱,刚吃了一口便觉得口味清淡得不对劲——他拿的原本该是由我食用的双倍加辣的那份,那他的确是被辣得够呛的,也怪我刚刚没有指明。我为他添了杯水,他又狠狠地灌下。他伸长了舌头摆出一副死去活来的模样,看来是需要缓上一缓的。

我拉过椅子将教袍叠好放在膝上,坐在病床边低头吃起我那份咖喱。寡淡的味道实在不符我的喜好。我一口一口地吃着,时不时回应两句他絮絮叨叨的抱怨。谁知他忽然瞥了我一眼,话锋一转就绕到我这儿来了。他发问道:你是叫什么名啊?

我缄默片刻,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覆着我膝盖的瑰红长袍。我盯着它许久,轻声说道:织田,织田作之助。我又沉默无言,晌久再在后边加了半句:我是个神父。

织田,作之助。他囫囵在舌上滚过我的名字,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我猜他是将我的名字多念了几回。过了会儿他抬头说:那我就唤你织田作吧,织田作,织田作。他笑了起来。他取了我的姓与名的第一个音节,那之前还从未有人这样唤我,可感觉不坏。我点点头,扒拉完最后一点儿沾着咖喱的饭粒,把他吃剩的与我的饭盒摆在一起装回袋子里。他一看就定是不得安生之人,于是不放心地交待他:壶里的水凉了,我得去温一温,你要好好地呆在这里休息,你还很虚弱。我偏了偏头,想起直到现在我还没问起过他的身份。我说:我都不曾知晓你的名字,所以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该如何称呼你吗?以后最好能够相互联系上。

他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尔后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困惑,瞬间便被敛去了,快得几乎让我以为只是我的错觉。他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我,仿佛在确认些什么,我便迎上了他如匕首般锋锐的目光。在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愿吐露真名的时候他收起了那种审视的目光,重新变得温吞起来。你是真心想知道我名字的?了解我对你没好处哟,说不定还会惹来什么祸端。他叹息道。我在一旁心想只是个名字罢了哪会有什么差池。于是我点了点头。这回他没再固执。他告诉我:太宰治,你可以叫我太宰。他顿了顿。你会后悔的织田作,你不该救下我,也不该尝试去知晓我;你救了我会让很多人丧命的。

刹那间他的眼睛便暗下去,可那唇角仍噙着三分笑。我只觉得那笑容实在太过于刺眼,上挑的眉眼里藏着遗世孤立的刀子,翻来覆去皆是刃锋,却是蒙了绿垢的,钝得戳不进胸口,只在皮肤上存留透心的冷意,倒不如一刀结果。于是我想了想,告诉他无论凡人抑或魔鬼都有救赎的资格,只看能不能抓住罢了。我又说,我的职责是渡人,无关善恶;若我因救你而遭遇不幸,那也是我此生注定,怪不得他人。

道完我微微恍惚,抬头却瞧见他一双琥珀眸牢牢地锁在我身上,安静仿若涟漪不起的死海。他耐心地待我说完,笑着拍了拍手,说织田作你是个人才啊,有这种口才一定很受女性喜爱吧。我紧盯着他的脸,愣是没在那副姣好的皮相上寻出动容的意味。我突然起了个念头,觉得纵使他这般诚然地凝视着我,方才的话却仍没能入他的心。我摘不了遮蔽他寻求清明的绷带,也予不了他继续存活的理由,只得无能为力地看他在那地狱的门口徘徊游走,保不准哪天一只烈焰裹身的三头怪物就把他拖进岩浆池里淹死,可他在溺水前竟还露出一腔红口白齿微笑,好让致命的金黄浆水熔去他喉间的声带夺走他的魂。

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我吐不出话来,只得提着水壶落荒而逃。而我曾在事后无数次悔恨自己当时的怯懦。等我温好水下定决心回到病房里去时却只遇到窝成一团的被褥,下面躺着的病患已经不在了。太宰治走了,走得无声无息,不捎一丝阴影。我询问柜台的医者,得知刚刚有一位披着鲜红长袍的青年一掠而过。他们以为是病人家属,所以并未在意。我这才发现自己放在病房里的教袍也一同而去了。他顺走了我的教袍,却没取走他的外套,他砂色的风衣还干干净净地呈在病房的床头柜上。

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带走我的教袍却独独余下他的。我只模糊地察觉到那兴许是我与他之间仅存的安逸时日。从那之后我将堕入红海,痛苦与罪孽永世缠身,万劫不复。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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